一路行进,约已过一个时辰。

    转过一道山坳,便露出一方清澈见底的石潭来。

    褚绥宁沿路收获颇丰,当下有些累了,便示意停下,在此处稍做休息。

    侍卫领命远远候在谷外,褚绥宁下了马,将影来与逐影拴到一块去低头吃草。

    “这里的风景倒是不错。”褚绥宁掬起一捧池水,只觉凉意从掌心一路蔓到心底,“猎到的这些东西,应当也算不上丢人了罢。”

    这处石潭乃是活水,耳边有微弱的潺潺水声自山间流泻而出。

    秦恪之同褚绥宁一样在潭边半跪下来,捧起冰凉清澈的水仰头喝了一口,未来得及吞咽下的水顺着轮廓清晰的颌骨一路滑下,直至没入衣领之中。他额上出了些汗,此时被日光一映,本就白皙的肤色更是有了几分淋漓生光的味道。

    褚绥宁动作一顿,垂头低笑了下。

    “差不多了。”秦恪之不甚在意道,“本就是图个意思,公主累了歇息就是。”

    他没有要去争个头名的意思,褚绥宁自然也乐意落个清闲,索性寻了树下干净的草地,盘膝坐下来。

    宫中每年春猎也是如此,猎了什么、猎了多少皆有讲究,既不能失了面子,也不能超过不该超过的人。褚绥宁早就腻味了这些如应酬一般的狩猎,每次都权当做应付。

    不远处两匹马儿挨挤在一块,影来竟还要更霸道些,放着自己面前的草不要非要去抢逐影的,逐影有些不耐地打了个响鼻,却默默后退了一步。

    褚绥宁正看得有趣,身侧光影一暗,是秦恪之靠了过来。

    “公主是自小就开始习武吗?”秦恪之道。

    褚绥宁的骑射与剑术都是绝佳,不像是平日里稍微花费时间的几分工夫就能练成的。

    世家贵女们虽然修习骑射之术者颇多,却大多都只是聊作消遣。

    “不算是。”褚绥宁微滞了下,才答道,“约莫七八岁才开始,那时候病过一场,身子便不见好。起初哥哥让我习武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后来发觉我似乎有些天赋。”

    褚绥宁略自嘲般笑了下,才继续道:“况且,有时候同人说话,轻言细语地以礼待人,哪有直接以雷霆手段镇压来得有用。”

    柔弱无力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可站不稳脚跟。

    秦恪之却眉间一蹙,“病过?”

    “你或许听说过。”褚绥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微怔了一下才道,“十几年前皇城之中的那场时疫,染上的不止我,还有我的母后。”

    秦恪之那时也还年少,算算时间刚好是他最初投军的时候。

    守卫森严的宫中为何会爆发时疫,一切吃食与用具又要经过层层检查的皇后和公主又为何偏偏会被染上,这个问题已经无人能够回答。

    但秦恪之知道的是,元后就是薨在了这场时疫中。

    而褚祁云同样也是在一年后请命带兵去了边关。

    他无法想象尚且年幼的褚绥宁是如何熬过这场病痛,又是如何看着母亲薨逝,唯一的哥哥也要远赴边关。

    幼小的公主还未练就如今的一身凛然气势,就要独自在宫中面对无数的明枪暗箭。

    哪怕如今从她的口中说出时已经是轻描淡写的一件事,但褚绥宁越是平淡,秦恪之便越是觉得心中某处在渐渐揪紧。

    眉心一凉,是褚绥宁的指尖覆了上来。

    “何必蹙眉。”褚绥宁展颜道,“往事种种,我已记忆不深,无需为此伤怀。”

    可她自己的笑容中却又分明带着几分勉强。

    秦恪之道:“对不住。”

    若非他无心一问,褚绥宁不会又想起这些。

    褚绥宁失笑,“你没做错什么。”

    秦恪之不言。

    “这没什么。”褚绥宁仰头看着天际,“这些年宫中无人敢提起母后,哥哥也不愿意同我过多提及,我已经有人多年没有与人谈论过这些往事了。”

    秦恪之不知为何眼底有些微涩,“太子殿下是想要公主能够过得快活,不要将自己困于情仇之中。”

    褚绥宁道:“是啊,他总是在为我考虑。”

    她的手却有些抖。

    再如何粉饰太平,她都忘不了封棺那日皇城中似血的残阳和漫天黄纸。

    “日子久了不提,连我自己都有些记不真切了。”褚绥宁垂下头,环抱着双膝,喃喃道,“可我想记住,我怕自己忘了,就……没人会记得她的样子了。”

    秦恪之张开双臂将她抱进了怀中。

    被他这样拥着,褚绥宁恍觉自己似乎平静了许多。

    她道:“你是在可怜我吗?”

    “不是。”秦恪之垂眸。

    怜悯与心疼,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他分得清。

    褚绥宁想推开,秦恪之却收紧力道,抱得更紧。

    她便发觉自己其实也是舍不得推开的,她贪念秦恪之的怀抱,也眷念他怀中的这点温柔。

    他没有说什么劝慰的话,抬手在她后背轻抚了两下。

    “那你呢。”褚绥宁道,“又是为什么会选择投军?”

    “因为这是最快的一条路。”秦恪之道。

    不走这条路,就只能去考取功名。可若是选择做个文臣,同样的十年过去,他最多坐到一个微末小官的位置。

    想要爬起来,也许要穷尽一生的时间。

    秦恪之丝毫不掩饰自己话中野心,他微阖上眼,轻叹了口气。

    褚绥宁感到他的下巴在自己发顶轻轻蹭了蹭。

    她又问:“是为了搏个战功,出人头地吗?”

    秦恪之坦然笑道:“不,是为了拥有可以把一个人踩在脚底的资格。”

    “一个人?”

    “我的父亲。”秦恪之淡淡道,“父亲”这个称谓从他口中说出仿佛只是在称呼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不是亲人,“我母亲临终前希望我到京城认祖归宗,改回父姓。所以京城,我是一定会回去的。”

    只是回去的方式同秦枝所想的不太一样罢了。

    秦枝担忧年幼的秦恪之孤苦无依,希望他回到父族也好有所庇佑。可她却没想过这么小的孩子应当如何独自在高门大户中生存下去,尤其这个孩子还是个身份卑贱的外室子。

    他宁可在街头与野狗抢食,做他人口中的小畜生与小杂种,也不愿去当高门之中卑躬屈膝的下人。

    秦恪之的确是有回去的打算,不过并不是以外室之子的身份,而是手握兵权,连圣上亦要倚重与忌惮三分的上将军。

    他也没有认祖归宗与改姓的想法,只是想能够昂首挺胸站在那人面前,让他知道曾经可以任人欺凌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他们也要闻之色变的存在。

    褚绥宁江头埋在秦恪之颈窝中,被他这语气逗得一笑。

    这哪里是认了个儿子,分明是回去了个也许全家都要陪着小心伺候的祖宗。

    她道:“那你的父亲是?”

    秦恪之没回答,而是轻抚了下褚绥宁的鬓发笑道:“公主容臣卖个关子罢。”

    褚绥宁脑中一时闪过什么,却又没能抓得住。

    秦恪之见她蹙眉思索,便轻敲了下她眉心,眼底含笑。

    他不欲再瞒,待回京之后,所有答案自会揭晓。

    褚绥宁抬眼去看他。

    秦恪之眉目之间一派坦荡清明,风光霁月,未见郁色。

    自母亲逝去后,这条路他孤身一人走了多年。纵然如今功成名就,可微末之时的艰辛想必只有他自己才能切身体会。

    他经历过凉很多事,可那些日子的苦难却仿佛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他反而会因褚绥宁幼时经历而露出伤怀神情。

    明明在他人眼中,天家富贵已是至高无上的尊贵,褚绥宁生而成为公主,有何资格言及艰难。

    秦恪之却并未因为自己经历的苦难比她多得多,就觉得她的痛苦不值一提。

    倒提银枪杀敌毫不手软,审讯之时气势如疾的秦恪之,竟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你如今已经有了那样的资格。”褚绥宁公允道,“你比京中任何世家子弟都要为之优秀,你的母亲若泉下有知,也会以你为荣。”

    秦恪之的目光落在褚绥宁发顶,并未答话。

    他的出身的确卑贱,但那不是他能够选择的人生,他从未以此为耻过。

    如今他凭着自己的一双手挣下赫赫战功,也从未觉得自己的身份自此就高人一等。

    可是在这一瞬,他忽而又觉十分庆幸。

    若他没有这个上将军的身份,那他此生也不可能拥有同褚绥宁并肩的资格。

    令他动心的这个姑娘生而拥有显赫身份与过人能力,如同在枝头摇曳生姿的花。

    所幸,如今站在她身侧的人是他。

    ——

    眼看歇息得差不多,褚绥宁便起身抚平衣摆之上的褶皱,打算再出去转转猎会东西,就带人准备回营。

    “趁天色还早,再猎些东西就回去罢。”褚绥宁吹了一声响哨,在石潭边上低头饮水的两匹马儿便立即奔了过来,“我们进得太深,这里地势复杂,终归是不太安全。”

    秦恪之“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眸中神色忽然一凛。他倏地扣住褚绥宁后脑压向自己,同时抽出腰间长剑反手一横,“锵”地一声挡开一支自身后而来的箭矢。

    他厉声道:“列阵!”

    然而还不待候在谷外的精兵有何动作,山崖之上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巨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落下来,阻断了这处山坳唯一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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